國慶剛過,山西南部某縣已有幾分肅殺的寒意。
街邊一家飯店最角落的包間里,計劃賣掉親生兒子的母親小尚正在和她的“潛在買家”吃飯,聊著“交易”的各種細節(jié)。
飯吃到一半,這個看似交易意愿強烈的中年買家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在網(wǎng)上看過打拐的新聞嗎?”
小尚點點頭,說自己在小紅書上刷到過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經(jīng)常在全國各地打拐、爆料。“買家”隨即憋不出笑,難掩得意地宣布:“跟你說吧,我就是那個上官正義。”
小尚“唰”地抬頭,臉漲得通紅,目光開始游移:“不是吧?怎么讓我遇上了?”她拿起手機想逃走,被上官正義(化名)攔下……
這是記者親眼目睹的志愿者上官正義一次再尋常不過的打拐行動。“上官正義”這個名字,已經(jīng)和“打拐”二字深度綁定。2007年開始,他專職打擊拐賣兒童罪及衍生的違法犯罪活動:偽造、變賣出生醫(yī)學證明和親子鑒定證明……近幾年,上官正義開始頻繁舉報代孕中的違法犯罪行為,因為其中有同樣的犯罪類型。而他的初衷恒定:關注兒童。
2024年下半年,記者跟隨上官正義進行了5次行動,籠罩在他周身的迷霧逐漸散去。我們眼中的上官正義,不僅僅是一個時代的打拐符號,也是一個有著欲望和虛榮心的普通人。
這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神情肅然的“英雄”,在真實的打拐行動中,常?;沓伞坝妥旎唷钡摹稗缈汀?、買家、生意人,看似行走江湖游刃有余,實則常有力所不逮之時。他在一次次趕赴行動的路上,回應著一個重要的時代命題:個體在一個尚難解決的社會問題中,究竟可以釋放多少能量?民間力量該如何和行政執(zhí)法部門合作,真正實現(xiàn)“天下無拐”?
撲空與轉(zhuǎn)機
無論是打拐還是打擊代孕,上官正義好似總是一擊即中,但實際上,他無數(shù)次撲空。
去年10月中旬,上官正義接到舉報稱,山西文水縣新立村前村長王某光盜用村民身份信息,偽造棄嬰撿拾證明,為兒童落戶。據(jù)舉報人的說法,除親生兒女外,王某光戶口下還登記有其他3名孩子,他們姓氏不同,且從未在村里出現(xiàn)過。
這些“幽靈小孩”從哪里來?是否涉嫌拐賣兒童?上官正義此行要弄清楚這些問題。
到達山西前,官方已有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村長存在違紀行為但未違法,三個小孩均為棄嬰。因?qū)沂震B(yǎng)政策不熟悉,故將戶口落在村長名下。
上官正義沒有渠道驗證這一說法的準確性,但線下“對峙”時,當?shù)毓矙C關表示,拐賣兒童是當?shù)貒啦閲来虻姆缸镄袨?,無論如何,該案件不涉拐。上官正義松了口氣,最壞的預設沒有發(fā)生。
上官正義與舉報人在文水縣民政局追問王某光違規(guī)為孩童落戶一事。 周昱帆 攝
“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作惡之人”的心態(tài),幾乎每天都在他身上上演,這也構(gòu)成了他這些年繁雜而隨機的行程。2024年底,上官正義給記者發(fā)來一張航旅縱橫APP的截圖,僅去年一年,上官正義便“飛”在天上77小時45分鐘,踏足25個城市。有時,他一覺醒來甚至需要反應一下,今天身在何處?
航旅縱橫APP上,上官正義的個人行程記錄。 受訪者供圖
很多期待上官正義“馬到功成”的求助者,同樣會感受到一種落差。
2024年9月底,上官正義抵達江蘇省昆山市,他要和正在做代孕媽媽的毛米(化名)見面。這個孤立無援的19歲女孩向上官正義求助時,體內(nèi)已經(jīng)被移植進一個胚胎約3個月。她舉棋不定,究竟是否要人工引產(chǎn),結(jié)束這段見不得光的生活。
“也許就是我的一句話,能讓她覺得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鄙瞎僬x說起此行的意義。記者問:“你會把自己看得重要?”他扭轉(zhuǎn)邏輯:“我是把別人看得重要。”
那次見面,毛米沒有獲得上官正義的有效建議。擺在她面前的難題仍然無法解決:墮胎的經(jīng)濟成本太高,身體恢復所需時間太久,她只有繼續(xù)代孕,才能快速賺得一大筆錢,實現(xiàn)自己繼續(xù)讀書的愿望。上官正義不置可否,只是提醒她保護好自己,同時注意留存代孕中介違法的證據(jù)。
代孕中介提供給毛米的“雙盲”代孕補償表。受訪者供圖
毛米的事情懸而未決,上官正義又匆匆奔赴下一站。
在小紅書“潛伏”時,上官正義發(fā)現(xiàn)了一心賣子的小尚,他假扮成做外貿(mào)生意的“求子”老板,加上了小尚的聯(lián)系方式,兩人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兩個多月。這次到山西調(diào)查“幽靈兒童”,他同時約了小尚見面。
趕火車的間隙,上官正義笑著展示自己特意換上的鞋子——一雙白色的阿迪達斯運動鞋,“穿這個鞋像老板嘛,我原來的那個,抬腳就能看到腳底板掉了一塊,萬一人家注意細節(jié)呢?”為了消除對方的猜疑,他同時邀請記者與他扮演一對夫妻。
第二天中午的飯局,小尚牽著自己5歲的兒子方一進門,上官正義便熱情地迎上去,夸獎小孩,表達購買意向;講不孕原因,降低對方的防備;坐定吃飯,然后一點點挖出所有信息。他掌握著所有節(jié)奏。
直至時機成熟,上官正義亮明身份。小尚被連環(huán)招打得不知所措,任憑上官正義半真半假地“警告”:“我現(xiàn)在報警的話,你依然會被處理,只是拐賣兒童未遂而已?!薄霸趺礃樱惆押⒆咏唤o我,一會我?guī)ё甙桑糠凑野阉隆速u器官你也不知道?!?/p>
飯局結(jié)束后,小尚哭紅了一雙眼,向上官正義保證不再賣自己的孩子,但問題仍然頑固——孩子的親生父親不提供撫養(yǎng)費,娘家人也不幫忙,一個人要怎樣邊賺錢邊撫養(yǎng)小孩?她依然找不到方法。
“無論多難,還是不應該賣孩子?!鄙瞎僬x一遍遍地向小尚強調(diào)這句略顯蒼白的話。
他無法解決這位母親的難題,注意力又被接踵而來的線索轉(zhuǎn)移——小尚提及自己掌握他人販賣兒童的犯罪證據(jù)。一位云南籍的母親托河南的中介“只用了一禮拜就把兒子送到浙江去了”,并且給孩子順利落戶。
彼時還未自爆身份的上官正義,借口請教如何非法上戶,拿到了賣方和中介的微信,當天下午,他便把線索轉(zhuǎn)交給有關地方的公安。
上官正義正在瀏覽小尚的手機,獲取拐賣兒童犯罪人員的聯(lián)系方式。 周昱帆 攝
和這次行動一樣,上官正義投身在許多不存在犯罪事實的線索里,看似注定“撲空”,但轉(zhuǎn)機往往不期而至。
去年11月中旬,毛米突發(fā)晚期流產(chǎn)。上官正義知道,反撲的時候到了——毛米做完清宮手術(shù)的第二天,上官正義陪著她走進昆山市衛(wèi)健委的大門,和盤托出已掌握的證據(jù)。昆山市衛(wèi)健委此后通報稱,將與公安部門聯(lián)合立案調(diào)查當?shù)厣娲械倪`法違規(guī)情況。
“俗世英雄”的代價
上官正義的手機每天彈出上千條消息,大多是煞有介事的“爆料”。他幾乎每天都面臨著選擇——要挑選什么線索值得深入了解,甚至是到現(xiàn)場去。
上官正義有自己的一套優(yōu)先級排序方法。但無論如何,只要受害者的處境具體地呈現(xiàn)在面前,他都會義無反顧地追蹤。上官爭議打拐之路起步,正是因為在街頭親眼目睹了賣花兒童的悲慘遭遇。
2007年7月,廣州烈日炎炎,上官正義在街頭看到兩個賣花童。曬得黢黑的小孩像“狗皮膏藥”一樣抱著路人的腿兜售花束。孩子是被人操縱的嗎?他疑惑,于是開始了“簡單粗暴”的追蹤,時不時蹲點、尾隨賣花童小孩坐公交車。因為怕被察覺,他每次只敢多跟一兩站,花費大約2個多月,上官正義才終于確定了他們的住處,并協(xié)助警方解救出6個孩子、抓獲7個犯罪嫌疑人。令人驚詫的是,這些孩子是被親生父母以一年2000元的租金“租”給同村人謀生的。
“看著他們,我想起了磚窯廠里13歲的自己,也是這么汗流浹背的樣子,兩只手被粗糙的磚頭磨損,傷口反復潰爛?!毕蛩松斐鲈謺r,上官正義仿佛也在救贖年少時無助的自己。
12歲時,因為交不起80元的學費,上官正義無法繼續(xù)上初中,“9月的一個中午......我蹲在屋檐下哭,天氣很熱,太陽的影子有點斜,應該是下午2點半的光景。螞蟻在我腳上、身上爬來爬去,可是我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我第一次嘗到了絕望的滋味。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有人來安慰我一下,哪怕是個陌生人,哪怕只對我說一句話?!彼谧詡髦羞@樣寫道。
后來,他13歲離鄉(xiāng),去沈陽的磚窯廠打工,14歲到少林寺學武,19歲當兵,21歲南下廣州做保安、跆拳道教練。
直到解救賣花童,上官正義的“英雄敘事”正式開始。那年起,他開始專職打拐,每天的生活就是搜集線索,奔波到某地核實,再遞交證據(jù)給有關部門。
上官正義奔波在山西村落。 周昱帆 攝
2008年,尋子家長孫海洋在網(wǎng)絡上看到上官正義發(fā)布的“追查乞討賣花兒童”消息。他隱約感覺,這個20多歲的小伙子會助力自己的尋子之路,兩人開始在QQ上互通線索。彼時,上官正義行走江湖的網(wǎng)名還叫“仔仔”。
“他很獨,身邊好像從不會出現(xiàn)任何一個團體或者隊伍,到哪里都是一個人?!?孫海洋和上官正義走得越來越近,卻一直不敢開口詢問他的來頭。
“有時就覺得,(人口拐賣)這么大的社會問題,有人站出來是順理成章的?!睂O海洋甚至大膽猜測:“他可能是國家上級部門的特派專員,專門在民間推進打拐。”
2014年,孫海洋得到一條證據(jù)確鑿的線報,福建某村有9個買來的孩子。他焦急地跑到當?shù)?,想看看其中有沒有自己的兒子。在村里觀察的時候,孫海洋發(fā)現(xiàn),這幾個家庭的住處頗為集中,他懷疑他們互相勾結(jié)。孫海洋在村子里越走越害怕,無助的時候,他想到向上官正義求救。
孫海洋知道,這個常常嬉皮笑臉的年輕人當過兵,也做過少林弟子,有功夫在身。他覺得只要跟著上官正義走,就不會被任何人欺負。
第二天,上官正義就坐早班飛機,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見面后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嗎?昨天我結(jié)婚。”孫海洋很驚詫,也被他的行動力折服。幾天之內(nèi),上官正義和媒體配合相關部門,解救了村里7個被拐的孩子,并進一步追查到買賣出生證明的線索。
另一次,福建某地的大型打拐行動開始前,來了十幾家媒體。為了避免秩序混亂,上官正義給每位記者安排了拍攝點位?!斑@個場面,只有上官正義能壓得住?!?一位熟悉上官正義的記者在現(xiàn)場感慨道?!懊襟w更加相信他一些,公安對他更加敏感一些。”孫海洋概括。
“他接觸買家和人販子時,能給人一種站在對方角度考慮問題的感受,一點點地讓對方愿意和你掏心窩子說話。”一次,孫海洋跟隨上官正義解救被拐兒童,他假裝成來扶貧的愛心人士和買家聊天,聊到最后,這位老太太熱情地給上官正義摘桃子吃。但很快,他又帶著警察來了,這次,他向老太太袒露了身份,把她的“孫子”帶走了。
“他在這個社會,就像是一個符號。很多被拐家庭通過公檢法途徑一時無法獲得突破,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向他求助?!鄙瞎僬x一位公安系統(tǒng)內(nèi)的朋友告訴記者:“他幾乎沒有私生活,一有空,就在手機上回復求助者的消息。那么多人都指(望)著他能推送自己的案子,這對他而言,肯定是一種壓力。”他知道這個“凡人英雄”背后的無奈。
成年累月的奔波,讓上官正義患上了失眠,也讓他養(yǎng)成了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的習慣:比如他幾乎不喝帶顏色的飲料,害怕其中有加劇失眠的咖啡因,也害怕“仇家”下藥;每次出現(xiàn)在鏡頭前,他都會用口罩遮住下半張臉,雖然對于長期關注他的人來說,這種“自我保護”的方法早已失效。
第一次見面時,毛米便一眼認出上官正義:他穿著白色短袖、藍色的速干衣外套,戴口罩——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形象如出一轍。上官正義直挺挺地站在小區(qū)門口,毫無遮掩,毛米慌張地擺擺手讓他走遠,意指樓上可能有代孕中介盯梢。上了出租車,毛米“埋怨”說:“你怎么不換件衣服?”上官正義笑呵呵回應:“我怕你認不出我?!?/p>
集中關注代孕問題后,上官正義被網(wǎng)絡輿論反噬的時候越來越多:輕則誹謗辱罵,認為他“顛倒事實、惡意中傷”“不給錢就舉報,給錢就不吭聲”;重則威脅恐嚇,“我距離你不到幾百米,準備著,我要把我的命送給你?!鳖愃啤凹淖訌?、拿腦袋”的私信留言已是家常便飯。
去年9月,甚至有人誹謗他“強奸幼女”“帶朋友嫖娼”。上官正義決定不再放過始作俑者,“這種言論已經(jīng)影響公眾對我的判斷了”, 他為此去了趟江蘇揚州,向當?shù)毓矆罅税浮?/p>
一次次出發(fā),最直接的消耗是錢。上官正義每次的志愿行動,吃、住、行都要自掏腰包。偶爾好運,他可以“蹭”到同行記者的報銷,在車費和住宿上省去一些費用。
超支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去年11月,上官正義接到線索稱,大同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產(chǎn)科清潔工王某云涉嫌介紹買賣兒童。為臥底取證,他佯裝富裕的買子家長,請王某云在一家高檔酒店吃飯。一餐花費751元,方才換來王某云的信任。
為了取證,上官正義請人販子在高端酒店吃飯。 受訪者供圖
“有的時候,我也想不通,他工作也不要了,專門來打拐,收入到底從哪里來?”孫海洋有所好奇,但他當時一心尋子,并未過多關注。
如今,上官正義大部分的收入來自直播帶貨。他賣的東西僅限于農(nóng)產(chǎn)品,葡萄、獼猴桃、蘋果等,他想的是,自己賺點,同時還能助農(nóng)。去年一整年,他在抖音直播帶貨6次,每次大約能成交6000多單,賺兩三萬元。賣葡萄的那次,因為物流問題,買家收到爛果后大批量退貨,上官正義甚至虧了錢。
要不要繼續(xù)直播帶貨?上官正義很矛盾。不直播就沒有收入,無法支持后續(xù)的志愿行動,但播多了,又怕網(wǎng)友覺得他目的不純,“好像我做這些就是為了帶貨”。
上官正義把打拐和金錢收益分得很清。2022年前后,因為推進商丘婦幼保健院一起4889份出生醫(yī)學證明被盜案,商丘市公安局梁園分局刑事偵查大隊隊長陸陽和上官正義見了七八次面。
接觸久了,陸陽發(fā)現(xiàn)上官正義和一般線人有很大不同,“一般人提供重大線索,多為了拿懸賞金,他不提錢,也不想要錢?!?在案子破獲后,當?shù)匦l(wèi)健委沒打招呼,直接往上官正義老家寄了一筆幾千元的獎金,上官正義知道后介懷了很久,好幾次想退錢,還在直播間里澄清了多次。
孫海洋覺得,上官正義現(xiàn)在過得動蕩拮據(jù),是他主動的選擇:“同樣都是小學文憑,他比我聰明太多了,有一天真的‘天下無拐’了,憑他的聰明、膽量和氣勢,也能過得很好?!?/p>
現(xiàn)在的生活,似乎與少年上官正義立下的愿望相去甚遠。十幾歲時,他因為渴望吃一口肉而想成為一個屠夫;成年以后,他第一個愿望就是回老家建一幢全村最漂亮的小洋樓,“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幻想著要給小樓鋪什么瓷磚,在房前屋后種些什么樹……”
20多年后,記者再問及這個夢想,他只尷尬一笑。
力有未逮的時刻
行動的次數(shù)越多,上官正義越了解自己的有限性。
共情是有限的。上官正義面對的人群,大多處在無可奈何的境地,背負著多舛坎坷的故事。他要“沖鋒陷陣”,得先自保,而方法是減少情感投入。
上官正義曾向記者講述他“拯救”過的一個家庭的故事。2019年,一對未婚男女想以16萬元的價格賣掉即將出生的小孩,之后各奔東西。上官正義裝作買方和他們見面,和小尚那次相似,上官正義用普法的方式規(guī)勸他們懸崖勒馬,“我出現(xiàn)后,他們結(jié)了婚,后來還時不時發(fā)女兒照片給我?!鄙瞎僬x笑言。
聊起感受,他顯得平靜,“關注得多了,就沒有太多的情感波動,我只是欣慰他聽了我的話。”
這些年,他以各種方式攔下的賣子父母們,許多都不再有聯(lián)系,“短期我會和他們保持聯(lián)系,時間長了也就忘了,不排除他們變化一種方式去賣(孩子)?!?/p>
見完小尚的那個下午,上官正義的微信被她拉黑。他仍然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我無從強制,聽不聽(我的話)是她的事情,做了違法的事情要自己去承擔代價?!?/p>
“經(jīng)濟困難和把孩子賣出去是兩個概念,你困難了,就可以賣小孩嗎?賣小孩無論如何都是違法的。”上官正義的行動指南,始終是最堅實的法律條款,情理不是他的首要考量。
但也偶有破例。毛米意外流產(chǎn)后,未拿到代孕中介的補償費,她幾乎身無分文。上官正義聯(lián)合另外兩家媒體的記者,湊了1300元生活費給毛米。
上官正義的介入是有限的。他無權(quán)揮鞭懲罰,只能做一個“挑頭的人”。
一位曾與上官正義合作的公檢法機關工作人員總結(jié)說,上官正義相當于給有關部門提供了一個相對“朦朧”的線頭,有關部門則需要扯出整團“毛線”,把它串成一條線。
去年9月24日,上官正義接到一條疑似代孕中介同行的舉報,對方詳述了河南省商丘市夏邑縣一家民營醫(yī)院涉嫌違規(guī)開具出生醫(yī)學證明、協(xié)助代孕生產(chǎn)的情況,證據(jù)具體到代孕雇主的身份信息。上官正義和記者立即赴實地調(diào)查,假扮成代孕雇主的朋友,以咨詢此人是否有未結(jié)清的醫(yī)藥費為由,試探虛實。
一到醫(yī)院一樓掛號處,記者和上官正義就察覺到了好幾雙眼睛的審視。說出代孕雇主的名字后,一位醫(yī)院工作人員立即警覺,質(zhì)問:“你們來干什么的?沒有這個人……”
上官正義沒有追問下去,拉著記者便往醫(yī)院外走。這一系列操作,快得甚至讓記者覺得調(diào)查有些“草率”。上官正義事后解釋說:“剛才他們的反應已經(jīng)很明確了,這里頭有貓膩?!彼袛啵绻俣喽毫?,很可能會引發(fā)沖突。出了醫(yī)院,他和記者直奔商丘市衛(wèi)健委,準備交出所有證據(jù)。
迂回行動,借力打擊,而非硬碰硬,這是上官正義的“挑頭”方式。
上官正義與記者一同臥底調(diào)查商丘市一家涉嫌違規(guī)的民營醫(yī)院。 楊書源 攝
中國拐賣人口現(xiàn)象已經(jīng)顯著減少。從2015年以來,國家對于拐賣兒童罪的懲處實現(xiàn) “買賣同罪”;全國公安機關查找失蹤人口系統(tǒng)應用鋪開;生育政策也逐步放開,新增的拐賣兒童案件正逐年減少。
然而互聯(lián)網(wǎng)成為拐賣兒童的新渠道,犯罪分子散布更廣、更隱匿。同時犯罪鏈路的尾端——兒童身份洗白的階段,仍然有大量的違法犯罪滋生:“近年來我參與打擊販賣出生醫(yī)學證明、打擊販賣親子鑒定證明等,這一系列工作圍繞著最核心的點,就是販賣人口?!?/p>
上官正義的精力也是有限的。“現(xiàn)在案子線索太多了,我更關注一些比較大的案子。”他說。至于什么是“大”的案子?在他眼里,就是那些“有推動力的,做完了之后足夠有影響,能夠讓上面重視的(案子)?!?/p>
上官正義逐漸轉(zhuǎn)變了行動邏輯。原本是“為了解救而解救”,針對性地要找回某個被拐個體,但這個過程猶如大海撈針。他如今期待“通過解救一些解救、一些個案,發(fā)現(xiàn)一些根本問題……”上官正義口中的根本問題,是指社會法律制度的改進。
在他追查非法買賣戶口數(shù)年后,2013年,上官正義針對當時的戶籍管理制度亂象寫了一份書面說明,并遞交給了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當年,公安部也開始極力推進戶口登記管理專項清理整頓工作。
就在上官正義緊盯商丘婦幼保健院4889份出生醫(yī)學證明被盜案的那幾年,國家衛(wèi)健委開始推動出生醫(yī)學證明電子證照在各地政務服務平臺的應用。有關機構(gòu)簽發(fā)出生醫(yī)學證明時,可通過平臺的人臉識別功能,核驗新生兒父母身份,確?!叭俗C一致”,防止拐賣兒童和非法領養(yǎng)兒童的不法分子冒領出生醫(yī)學證明。
穿梭在公權(quán)力之間
“1個小時多的時間,上官正義給20多位當?shù)毓差I導上課,侃侃而談,講這些年的打拐趨勢、建議公安部門做些什么……”孫海洋和記者多次描述過這個場景。他認為,上官正義和公檢法部門打交道時,似乎有種“超能力”。
那一次偶然的演講,起因是2022年上官正義掌握了一地有幾十個買來的孩子的證據(jù)鏈,他想了一套“話術(shù)”,以此推動當?shù)毓脖M快處理。
“這些拐賣案件,不是你們?nèi)紊习l(fā)生的,都是歷史遺留問題,但需要我們一起解決?!焙彤?shù)毓矞贤ò盖闀r,上官正義特意強調(diào)。這種相對柔和的說法,也讓對方欣然接受。當?shù)毓簿志珠L在1個多小時內(nèi),召集了所有打拐條線的負責人,來聽上官正義分享打拐經(jīng)驗,以表對他提供的線索的重視。
作為一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刑警,陸陽不止一次提醒過他:“有的案子,發(fā)現(xiàn)了線索交給當?shù)毓簿托辛耍灰约喝ヅP底,說到底你終究還是手無寸鐵的普通公民?!?/p>
面對這樣的規(guī)勸,上官正義不置可否。拿到確鑿的犯罪證據(jù),贏得有關部門的重視,這是他推動很多線索時的“策略”。
現(xiàn)在,上官正義微博賬號粉絲有40萬,抖音賬號粉絲超130萬,他發(fā)布的任一條網(wǎng)絡爆料,都會累計獲得上萬次點贊和轉(zhuǎn)發(fā),手握輿論影響力的上官正義,有時不時向有關部門“施壓叫板”的底氣。
2024年底,上官正義在微博年度總結(jié)里寫到:“舉報有的違法機構(gòu)后,當?shù)赝▓蠼槿胝{(diào)查,但最后有反饋結(jié)果的,僅為個別?!本o接著,他“點名”武漢市衛(wèi)健委,時近一年,仍未通報武漢普仁醫(yī)院疑涉代孕、偽造親子鑒定報告案件的調(diào)查結(jié)果。
有時,上官正義會利用地方政府部門“輿情潔癖”的心理,督促有關部門履職——任何負面輿情都會給地方政府帶來壓力。
去年9月底,上官正義證實商丘一民營醫(yī)院協(xié)助代孕者開具出生醫(yī)學證明后,本想以“匿名舉報人”的身份提供線索,卻被攔在了當?shù)匦l(wèi)健委的大門外。他從保安室偷拍到部門電話簿,打遍了商丘市衛(wèi)健委各部門的聯(lián)絡電話,都未收到明確答復:究竟下轄醫(yī)院協(xié)助代孕,該由衛(wèi)健委哪個科室來管?
正午烈日下,被攔在衛(wèi)健委門外的上官正義語速越來越快,電話那頭卻不緊不慢地回復,他終于難耐,亮出了底牌——“我是上官正義,希望你們務必重視處理這個問題!”對方的語氣驟然緩和,表示會立即匯報領導。
撂下電話后,他很快把自己在商丘市衛(wèi)健委門口吃了閉門羹的消息發(fā)上微博,附帶解釋說:“起碼我還有這個粉絲數(shù)量可觀的微博作為發(fā)聲渠道,普通老百姓該怎么辦?”
商丘市衛(wèi)健委一部門的負責人應聲趕來見上官正義,邀請他去辦公室坐下細聊,上官正義執(zhí)拗地站著:“就在這里說,讓你們也嘗嘗曬太陽的滋味?!?/p>
2024年9月,上官正義在向商丘市衛(wèi)健委舉報一條代孕線索過程中受阻。 楊書源 攝
上官正義并非無法信任行政執(zhí)法部門。陸陽總結(jié)出了這位資深打拐志愿者和行政執(zhí)法部門合作的一些規(guī)律:如果幾次接觸后,他發(fā)現(xiàn)當?shù)剞k案積極,便會愿意全盤托付證據(jù),甚至還會在當?shù)赜龅讲粚嵼浨闀r,站出來幫忙澄清;反之,如果他對某地行政執(zhí)法部門的辦案效率不滿意,甚至覺察出公職人員有包庇犯罪的苗頭,他會毫不留情地“死磕”,繼續(xù)曝光當?shù)剞k案疏漏。
“只要我們依法辦案了,就不會慌,還會把他的微博視為案件的助推器?!标戧栍X得如果辦案時每一步都踩穩(wěn)了,不會因為上官正義的爆料而焦慮。
但這個對違法行為“一追到底”的志愿者,也無法全然了解行政執(zhí)法部門的難處。一位公檢法機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有時一條線索就會牽扯出幾十個涉案人員,其中的工作量幾十倍甚至百倍于上官正義這樣的前期線人。警力不足、執(zhí)法手段需要進一步完善是更現(xiàn)實的困境。
2024年9月底,上官正義受邀參加打拐主題電影《浴火之路》在上海的首映禮。楊書源 攝
上官正義不喜歡別人用類似“英雄”這樣宏大的詞形容他,有時他會因為這樣的夸獎而感到局促。
去年,上官正義出版了一本自傳,他把書名定為《微光》。后記里,他寫:“回憶起我踏上這條路的初衷.....更多的是出于一種虛榮心,這種虛榮心并不意味著'純粹的虛榮'……而是對自我實現(xiàn)的一種需求。”年輕時的上官正義將打拐作為證明自己的方式。
在又一次因為舉報代孕登上熱搜后,記者問他,現(xiàn)在還會有這種虛榮心嗎?他搖搖頭:“說實話沒有了?!敝心晟瞎僬x變得從容,他也不再有記錄自己救助過多少人的習慣。
這是一個打拐志愿者,走過近20年漫長荊棘路后的平靜。但“上官正義”的作用,或許早已超過他的預期。
2020年初,上官正義“臥底”的買賣兒童“售后群”里,有人提及他:“現(xiàn)在直接買戶口和出生醫(yī)學證明的風險太高了,都怪那個叫上官正義的,大家要注意!”看到這樣的話,上官正義會覺得滿足:“這代表了一種社會行動力,被‘最應該發(fā)怵的人’看到了。這個上官正義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名打拐志愿者?!?/p>
“有的案子,你一直堅持了,我們才能一直堅持下去?!币晃蝗嗣窆苍鴮ι瞎僬x說過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去年9月,上官正義發(fā)微博反映商丘市衛(wèi)健委處理群眾舉報效率低下后,當?shù)叵嚓P部門的自我糾正也來得很及時:在政府網(wǎng)站的信息公開頁面,相關部門很快發(fā)布了對涉嫌協(xié)助代孕、違規(guī)開具出生醫(yī)學證明醫(yī)院的調(diào)查和處罰結(jié)果。當?shù)匦l(wèi)健委還特地為上官正義制作了一張“義務監(jiān)督員”的聘書,計劃屆時邀請市領導為他授予聘書。
但直到2025年元旦時,一直在各地追蹤打拐線索的上官正義,還沒騰出時間去領自己的聘書……
2024年9月底,上官正義迎風走在江蘇昆山的街頭,他要去見毛米。周昱帆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