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一所高中里,00 后女孩余瀾決定公開談「性」。過去半年,事情并不順利——申請的相關社團沒得到校領導允許;辦了場性教育主題班會,進行到一半,班主任直接叫停。
去年冬天,這名高一女生發(fā)起了性教育團隊,吸引來 12 位高中生和 7 位大學生。他們收到諸多相似的少年困惑,是關于發(fā)現性沖動后的羞恥感,團隊為數不多的男生覺得,「在這方面,女性是被動的」。
余瀾在 12 歲意識到自己可能喜歡同性,通過上網查資料,獨自消解性恥感,完成性別認同。
后來她發(fā)現周圍有類似「少數者」的存在,在嘗試大聲談「性」至今,雖然還是沒有勇氣跟媽媽說明,但她想在未來,讓這成為一件每人都有「同意和拒絕能力」的「小事」。
開到一半的班會
「我常常有與性相關念頭,這正常嗎?」
「我的性幻想里經常出現暴力內容,代表我一定有暴力傾向嗎?」
……
五月的一天,余瀾穿一身校服、戴著眼鏡,站在教室最前面拋出這些問題?!墩娴目梢陨珕幔俊贰鄷祟}剛顯示在屏幕上,班里就像炸了鍋。她料想到這個情況,用更大的聲音蓋過窸窸窣窣的議論。坐在最后排的幾個男同學看上去不以為然,這個互動環(huán)節(jié)一開始沒人做聲,沉默了幾秒才有人舉手。
問題是余瀾精心篩選過的。在網上,這個 16 歲的女生自認有另一個身份——性教育者。去年 11 月,她建立了個性教育團體,雛形是上學期在校的研學項目。最初的成員是 6 位校友,后來她把成果分享到網上,吸引來周邊中學的學生,甚至更遠的人。他們設置了網絡提問箱,這次的問題就來自收到的咨詢和求助。
這場班會內容包含三部分——介紹人為什么會有性欲、性幻想、性行為的常見誤解等等;為什么不建議高中階段發(fā)生性行為;最后是關于自慰。
起初,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但講到「第一次性行為的準備」時,在教室后面的班主任突然出聲打斷,「過,過,過,抓緊時間講重點?!?/p>
這天,在場的還有兩位老師——邊聽邊拍照的心理老師和段長(注:年級長)。期間,段長反復進出了幾次,一直側著頭跟班主任說些什么。
班會在「自慰」這一部分被徹底終止。PPT 剛翻到那一頁,班主任走上來,告知班會結束。按照計劃,余瀾準備的內容加上互動,有 40 多分鐘?,F在只進行到一半。站在講臺上,她有些窘迫,感到短暫的失望,但沒再做過多爭取——她也想過,不會那樣順利。
當天早上,余瀾已經提前給段長和班主任發(fā)了 PPT、講稿。段長和她說了很多,大意是內容還需要調整,應該把側重點放在如何轉移注意力、專注學習,而不是性與性行為。
早在十天前,她還收到性教育社團申請被拒的通知。負責的團委老師是年輕的一男一女,收到遞交申請表時,說覺得很不錯。但最終,余瀾被告知,校領導覺得不行,「社團性質特殊,不要節(jié)外生枝?!惯@種擔心不是空穴來風,2017 年 3 月,杭州的學生家長將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劉文利編寫的《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內容拍照發(fā)到網上,認為尺度過大,曾引發(fā)社會熱議。
一位隔壁班的 29 歲政治老師希望余瀾到他班上再開一次班會,但最終還是因顧忌領導作罷。余瀾也找過圖書館負責書友會的老師,試圖在圖書館開,但最終五十多歲的館長連一個放性教育書籍的小桌子都沒批準。
「希望我們都可以拒絕性羞恥,一起創(chuàng)造一個包容、平等、大方談性的友好環(huán)境。」班會的最后,余瀾沖講臺下說。結束后,她匆忙地分發(fā)團隊名片,有同學帶頭鼓起了掌。這是一個重組班級,余瀾成績中等,與多數同學不太相熟,也自認平時處事高冷。通過這次班會,有女生主動找她說「講得很好」,也有男生來問,能不能再幫朋友拿兩張名片。
余瀾準備的 PPT
圖源:講述者供圖
大聲談「性」
初一那年,余瀾意外發(fā)現自己喜歡上了好朋友,一個女生。
在這之前,不到 12 歲的余瀾與大多數女孩一樣,偶爾會為膚色、身材感到焦慮,也沒遇到過「活的女同」。她開始迷茫,用很長的時間分辨自己對好友的喜歡究竟屬于朋友還是戀人,同時也陷入困惑——為什么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那兩三個月,她記得自己精神緊繃,每天五點半醒來,還上網瀏覽很多關于 LGBT 群體的內容。恥感是漸漸消失的。她在網上發(fā)現很多跟自己一樣的人,尤其在一位叫「他塔拉」的博主視頻里,第一次知道「性別」、「性」是一個嚴肅的學術議題,可以被理性地談論,而不僅僅出現在小黃文里。
今年 5 月 13 日下午,余瀾參加了學校舉辦的「五四嘉年華」,雖然社團未被獲準,但她最終被允許在校園里擺攤。她的攤位顯得有些特別,上面擺放著「反月經羞恥」收納包、「反捐卵」貼紙等性教育文創(chuàng)產品。
在「Free hug」的牌子后面,兩個小時里,余瀾獲得了 80 多個擁抱、100 多次祝福交換,和 150 多次性教育知識問卷。但也有男孩站在人群外,盯著牌子嬉笑、推搡,甚至說干脆把「free」翻譯成「免費」吧。
這個青春期女孩現在能在人前大聲談「性」,她覺得觸發(fā)點是 2020 年讀初二時,媒體曝出「鮑毓明事件」——一位成年男性被指性侵養(yǎng)女,引發(fā)公眾熱議。在討論這個新聞時,她從同班女生孫妍那里得知,班上一男生「騷擾」了孫妍起碼一年。
根據孫妍的講述,第一次不好的經歷是在初一。一個冬天的下午,放學后,她被那男生反鎖在無人的教室,哀求很久才被放出來。在那之前,男生會突然摸她的手,或者捏她的臉,對班里的其他女生也做過一些有性暗示意味的手勢——一只手圈成一個圈,另一只手的兩根指頭在里面進進出出。
初二之后,情況變得更糟糕——走路的時候,他突然打孫妍的屁股;擦肩而過時,又突然伸手觸摸她的胸部。后來,通過和多名班上女生聊起此事,余瀾發(fā)現全班 25 個女生里,起碼有 10 個以上遇到同樣情況。
初二上學期期末,作為合唱指揮的孫妍在音樂教室等老師來排練。那男生負責敲鼓,他叫另一男生離開教室,然后走向孫妍說:「我要強奸你?!箤O妍嚇壞了,好在音樂老師馬上來了。為什么要鎖門?老師問。孫妍最終沒說出來,覺得不該在這么多人面前講,不光彩。
「鮑毓明事件」后,鼓足勇氣的孫妍走進班主任辦公室:他說「我要強奸你」。開口的時候,她感到聲音在顫抖?!杆褪悄菢诱f說,又不會真的做?!箤O妍的回憶里,這位四十來歲的女老師說,「他比較幼稚,想引起你們的注意。我會找他談談的?!?/p>
在老師那里感到無望,孫妍決定告訴媽媽。聽到這話,媽媽關上電視,拍拍她的肩膀說,「我會跟你們班主任講的?!沟贌o下文。
在跟社團成員的交流中,余瀾發(fā)現,很多同齡人都或多或少有過不好的經歷。他們也在關于性侵和性騷擾的評論里,總聽到一種聲音:「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杜雅是余瀾從小學到中學的校友,后來也成了他們團隊的成員。聽說這件事后,她主動找到余瀾——小學時,自己也被同桌男生困擾過兩年。對方跟在杜雅身后,摸她頭發(fā)、手臂和肩膀,甚至在軍訓時把她照片設置成屏保,在宿舍里對著手機自慰?!负芸膳隆!箮啄旰?,杜雅回憶起來仍然很激動。
每當杜雅反抗,班里的同學就會起哄。有天中午放學,他把她按在墻上說,「我忍不住了?!菇又涯槣愡^來要強行親吻她。杜雅扇了他一巴掌,并踢了他的襠部才跑掉。她躲到廁所里哭,后來跟班主任講,希望換同桌。但最終,班主任說已經罵過他了,座位一直沒換。
掛在校園里的社團海報
圖源:講述者供圖
十分之一的男生
性,對于余瀾和女同學來說,一直是件極其隱秘的事。跟父母的談論更幾乎空白。實際上,在六七歲的暑假,余瀾用外婆家的電腦上網時,就看到瀏覽器里的小黃文,雖然似懂非懂。
男孩們究竟在想什么,余瀾并不太清楚。那位騷擾女同學的男生后來轉學了,她沒有去找他聊過為什么要這樣做,只知道他的父親看上去很寵他,他還有一個姐姐。
在現在的團隊正式成員中,男生只占到十分之一。何思杰是最近剛加入的男性志愿者,在天津讀高一,在網上看到余瀾發(fā)的招募志愿者信息后,找上門來。他時常關注社會議題,曾想過做類似的事情,「但沒想到真的有人在做。」他覺得,「當有十多個人能在一塊兒去討論這個問題時,應該算是一種的進步。」
他是在初中接到爸爸遞來的繪本,「你也到年紀了,可以了解了解?!垢改笇λ男越逃矁H限于此。他記不清書名了,當時只象征性地翻了幾下就擱置一邊,「太幼稚了。」早在小學三四年級時,他就在網上撞見「打飛機」的文章。他沒跟別人提起,感覺是了解到了些同齡人不知道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完全是自己在那兒胡猜,亂七八糟什么都看?!?/p>
起初他以為,「這個東西就是自然而然,可能到了婚后,家長會說該怎樣做?!购髞硭诰W上發(fā)現,國外有系統(tǒng)性的教學,竟然早到幼兒時期。他記得在學校正式接觸「性」,是初一下冊的一個單元,老師只是讓他們自己閱讀課本,大家翻到畫有性器官的那一頁,用一種興奮又戲謔的語氣對旁邊的人說,「你看,你看?!?/p>
前不久,何思杰在朋友圈看到他們當地女性遭遇性侵的消息。他篤定,性教育早接受要好,「尤其是對于女生,因為通常在這方面,女性是被動的?!?/p>
余瀾和杜雅在處理「性騷擾」事情后成了朋友。余瀾意外地發(fā)現,杜雅也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自慰。她感到驚奇,這件事曾讓她有過深深的負罪感。從那以后,那種將自己視為異類的恥感消失了,「原來,這件事這樣正常?!?/p>
五四嘉年華活動當天的展臺
圖源:講述者供圖
Tough Youth
「Tough Youth」,堅強的年輕人,團隊名是余瀾和小伙伴一起頭腦風暴來的。過往的經驗告訴她,做性教育不會輕松。
她在諸多社交平臺上申請了賬號,科普性教育知識,免費解答陌生人在生活中難以啟齒的疑問。收到的第一個提問來自一個男孩:高二開始一直干「那種事情」,控制不住。對方緊接著補充,「不是抽煙?!?/p>
他問,「怎么戒掉呢?」
「為什么要戒掉?」余瀾反問。
回答令余瀾感到「又慘又好笑」。對方說,他看了網上的一些文章,說自慰會使人越來越丑、毀容,甚至不孕不育。對方發(fā)來的話像是論述,長長的一大段。
余瀾通常會把問題扔到群里,大家討論起來,有人查文獻、有人整合討論結果,最終形成一個相對正式的答案,由余瀾回復出去。后來,這個男孩得到了一個令他放下心來的答案——自慰是一件正常的事。
團隊對提問的回復
圖源:講述者供圖
在她回答過的 30 多個問題里,疑惑是相似的,高頻出現的是「自慰」「性取向」,他們?yōu)橛行詻_動感到羞恥、無法確定性的邊界。
最初,余瀾在網上發(fā)了份性知識測試問卷,回收了 160 份結果,發(fā)現很多人都只是小時候接觸了碎片化的性內容。這份問卷在「五四嘉年華」中再次被使用,很多時常開「黃色」玩笑的男生也沒達到及格分。
今年春天,余瀾組織了一次線上訪談,人數近百,不少是身邊的同學和朋友。隱蔽在網絡中,那些不知該如何跟人談起的困惑被勾勒出來。杜雅發(fā)現,同一個年齡段的人,對性的認知差別很大,有的女孩甚至分不清尿道和陰道。她覺得更糟糕的是,當一些男生公然評論女孩的身材,很多女生不以為意,會嬌嗔地對男孩說「討厭」,「這明明已經是性騷擾。」
團隊成員意識到,性教育很有必要,也會有一些時刻,他們覺得自己切實地幫助到了別人。作為最早加入團隊的成員,杜雅訪談了近十個年輕人。一個女孩幼年被性侵,受困擾很多年。杜雅對她說,「這不是你的錯。」后來女孩才覺得,羞恥感不再那么強烈。
最近,余瀾和成員們在籌備一個面向社會的活動——暑假的時候,到福州的一個老洋房里,辦性教育展。內容多數是成員們根據主題制作的模型、互動裝置和收集來的圖像、文字,以及一部分藝術家的作品。
即使沒有刻意阻攔,但余瀾的媽媽會展現出一些的憂慮。去年,余瀾想去一個性教育夏令營,媽媽好多次旁敲側擊,「其他參加者的性取向正常嗎?」后來,媽媽把「正常」換成了「大眾」。余瀾一直沒向媽媽出柜,她叮囑知道自己性取向的嫂子和姐姐替她保密,「解釋起來有些麻煩。」
因為成績下降,媽媽給余瀾寫了兩三封信,每封兩頁信紙,余瀾不用看都能猜到在寫什么,「她怕社會不認可我?!?/p>
一天,余瀾問一位性教育大 V,未來可以加入你們嗎?當問到余瀾覺得性教育最終指向什么的時候,她說,「同意和拒絕的能力,對他人的尊重和對自己的愛?!?/p>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