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桑榆 驚蟄青年
古著、vintage、反消費主義，都是時髦的東西。如果一個30歲以下的城市青年說他一年都穿二手衣，我會鑒定其為潮人。
但武楷斯不一樣，他的二手，是真的從破爛堆里撿來的。
別人扔進垃圾桶的舊衣服、落滿灰塵的舊家具、舊日記本等，都能被他翻出，美滋滋地帶走，如獲至寶。他癡迷于逛街，但逛的，是半夜才開街的“鬼市”。
他有點小名氣，央視和紙媒都采訪報道過他，但他沒有“一飛沖天”，還在勤勤懇懇、數(shù)年如一日地“撿垃圾”。
本著獵奇的心理，我找到了小武，跟他在廣州街頭巷尾轉(zhuǎn)悠了一天。以下，就是這位收破爛博主的生活實錄。
來，和小武一起去撿破爛▼
帶你看看清晨五點的“鬼市”
見到“全職舊物玩家”小武是在清晨五點的廣州，樓下快餐店的后廚還沒上工。城市里沒有完全的黑暗或是寂靜，路燈帶著加班似的疲憊瞪著飛馳而過的兩三車輛。
作為普通的打工人，即使要熬夜寫稿，那也是與被窩同在。天還沒亮就移步下樓，艱難程度，相信你可以共情。所以，剛坐上小武的收破爛專用車，我就問他，晚上睡了幾個小時，現(xiàn)在清醒嗎 —— 畢竟他在開車，這很重要。
他說，兩點過睡的，大概休息了兩小時吧?，F(xiàn)在很清醒，畢竟去天光墟撿破爛這么多年，習(xí)慣了。
2萬塊買的2手車，專收破爛。/ 桑榆
“天光墟是廣州的民間舊貨集市，天黑開張，天亮即散，相當(dāng)于北方的‘鬼市’。販賣的物品從古玩器皿、舊衣舊家具到過期食品藥品，豐富程度驚人?！?小武帶很多人去過天光墟，這句介紹詞說過無數(shù)遍，也就意味著，他熬過數(shù)不清的大夜。
作為95年生人，通常來說，還是能熬的年紀。剛開始探天光墟時小武在華南理工讀大四，很青春很興奮，可以連續(xù)一周通宵達旦地在手電燈影中游竄，天亮了就抱著“戰(zhàn)利品”在麥當(dāng)勞趴下休息。
兩周時間，他調(diào)研了廣州可能存在的12個舊貨市場，帶回的破爛堆滿了宿舍。
“還記得第一次親眼看到天光墟，心里好像有一團火燃起來，再也離不開那個地方了。原來收破爛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事，我愿意一直做下去?！?/span>
第一次見到天光墟的激動小武。/受訪者提供
像所有文藝青年一樣，小武有個自己的公眾號，2015年12月凌晨，他發(fā)表了一篇《廣州“鬼市”大暗訪》，講述自己“趁墟”的經(jīng)歷。這篇文章總結(jié)了廣州還在開張和已被取締的天光墟，圖文并茂，細節(jié)豐富，并在文末請讀者不要取關(guān)，他日后還會發(fā)布在美國、香港、北京等地跳蚤市場的淘貨心得，“世界那么大，我們慢慢走”。
2022年，小武畢業(yè)已有5年?，F(xiàn)在的他和女友淑君開著一家300平米的舊貨店，每周固定去兩次舊貨市場。原本都是半夜開市、名副其實的天光墟，但現(xiàn)在身體不如以前了，因為老是搬舊家具造成腰肌勞損，再加上經(jīng)常熬夜精神不佳，他只好取消一次半夜出行。他調(diào)侃道，28歲的年紀仿佛拖著58歲的身體。
廢墟尋寶，常規(guī)操作。/受訪者提供
雖然累，但還是要去撿破爛，因為實在太喜歡了。
與此同時，他的好友列表越來越長，兩部手機，六個微信號，總共有3萬多聯(lián)系人能看到他每天發(fā)的朋友圈。
為什么發(fā)那么多動態(tài)呢？“因為經(jīng)歷了好玩的事兒想和大家分享，不說出來可惜了?！迸咽缇谝慌哉f，他倆剛認識的時候，這人一天能發(fā)十多條。別人覺得不好意思的事，比如有一次去廢墟撿垃圾被屎濺到，他會眉飛色舞地反復(fù)說，還配圖發(fā)出來給所有人看?！拔矣X得他很真實，不怕出丑，天然的特立獨行。”
小武的奇葩事分享。
確實，小武身上就沒有“正?！钡臇|西。手機是別人用過的，屏幕碎了自己修，聽筒壞了沒辦法，只好外放。
“我身上除了內(nèi)褲外都是二手的，自從畢業(yè)以后就沒有買過新衣服。不想洗頭，一瓶廢墟里撿來的洗發(fā)水用了一年還沒用完。每個月生活花費不過1000元，但我會花上萬元買舊物?！?/span>
收破爛車穿過凌晨的高架橋，拐進荔灣老城一條小巷，我看到了忽閃的手電光和人影綽綽，還有地上琳瑯滿目的玩意兒。小武說： 歡迎來到我的天堂。
從來沒想過去上班
掏出一個手機形狀的手電，小武開始在巷子里輕車熟路地游竄起來。
“這個地方主要是賣古玩、有文化底蘊的破爛，商業(yè)性質(zhì)比較濃，下手時一定要擦亮眼睛。你看那些把瓶子和珠寶擺得整整齊齊的攤子，都是坑人的，比你還新。哦對，淘古玩，一定不要說真假，要說新老，不然一聽就是外行，人家一準宰你?！?/span>
天光墟的規(guī)矩是買定離手，成交前一定要看仔細。/桑榆
要在黑漆漆的“鬼市”里擦亮眼睛，得靠多年的田野交鋒和案頭鉆研。收破爛王者如小武早年也吃過虧，曾經(jīng)花50元買的摩根紀念幣，后來發(fā)現(xiàn)是不值錢的魔術(shù)幣。
“買賣舊物賺的其實就是個信息差，比如我看出這東西是東南亞的錫器，做工不錯，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錢。但賣家不太懂，如果能低價拿下，我就有得賺。”
小武看中的這套錫制茶具，賣家開200，小武施展殺價大招，對半砍，和其他破爛配套砍，還來了個三顧茅廬，最后用150元拿了下來?；仡^查查橘色軟件，新品賣6540元。“你看看，知識就是力量?！?/span>
小武淘的錫器。/受訪者提供
在陰暗的背巷里和地攤攤主砍價，說不上“背刺資本家”，更像是民眾之間一種樸素的互相關(guān)照。攤主大多是坐在小板凳上的大爺大媽，有的認識小武，就和他打起了招呼。
“開始的時候，大家會好奇為什么有個大學(xué)生和他們混在一起，和他們做一樣的事，那會兒我的外號就叫‘大學(xué)生’。后來央視來采訪我，我就成了‘上過央視的大學(xué)生’?，F(xiàn)在他們都習(xí)慣了，把我當(dāng)成正常的買家看待，坑不了我，也不會特別照顧我?！?/span>
他指了指路邊攤位上的一個蜥蜴擺件，問老板能不能便宜點賣。沒有說出具體價格，但彼此已心照不宣?！斑@只蜥蜴我問了得有一年了，老板還是不降價，我也不急，隨緣了?！?/span>
合理懷疑這條街的老板都和小武互為有緣人。/ 桑榆
看小武拿著手電筒東照西照，特別熟練，一眼看中了就問，還價絲毫不帶猶豫，一頓操作穩(wěn)準狠。我問他，會不會有選擇困難，怎么決定買什么。他說，都是一瞬間的情感，很主觀，看對眼了，被這件東西擊中了，就買。
“就像搞藝術(shù)，你不會去給藝術(shù)定標準，我撿垃圾也不定標準。一般來說，我淘東西有三成是出于商業(yè)目的，得考慮怎么賣錢，但另外七成單純看喜歡，賺不到錢也沒關(guān)系。比如撿一塊石頭，我覺得擺在那里挺有意思，但說實話應(yīng)該不會有人買。如果有人看上了，我會覺得遇到了一個欣賞我的人，會很開心。”
同行的“好圾友”看中了小武淘的榆木疙瘩。/ 桑榆
小武說，把“撿破爛”作為職業(yè)，完全是出于熱愛。
在進入舊物“黑洞”之前，他就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大三結(jié)束后，他背著背包去美國旅行，睡沙發(fā)睡公園，1萬塊解決了所有衣食住行，順便還收獲了對舊物的狂熱。大學(xué)畢業(yè)時，他穿著學(xué)士服走街串巷，邀請500個陌生人拍了一組畢業(yè)照。
據(jù)說，他的電腦里有個文件夾，專門記錄各種突發(fā)奇想的東西，最近的更新除了做“《中國鬼市考》”這樣的大題目，還有“在店里搞個龍”、“買個便宜房車，告別房租煩惱，開到郊外去和大自然一起呼吸” 這樣的生活idea。
上：市井百態(tài)畢業(yè)照。
下：2015年在美國窮游。/ 受訪者提供
想來想去，小武就從來沒想過去上班，甚至有過500強企業(yè)的機會也不去，因為“不能撿垃圾，沒有任何吸引力”。
大多數(shù)年輕人，盡管身心靈三位一體討厭996和內(nèi)卷，但還是想往大廠里鉆，或是為了搞錢，或是為了不辜負教育投資，或者有各種各樣的負擔(dān)放不下。能身體力行反內(nèi)卷的人，屈指可數(shù)。
人類學(xué)家項飆曾談到，相對于經(jīng)濟貧困，我們更多感到的是意義貧困。在城市里打工的年輕人，生活場域僅限于格子間和自己的大腦，缺乏和他人以及和整個生產(chǎn)鏈條的溝通，會形成較強的自我意識，對工作的意義有很強的訴求，希望能在自己做的事情當(dāng)中看到即刻的反饋。
但是事實上，意義很難是即刻的，它需要某些重復(fù)性的積累，“重復(fù)的意義在于每天做的事情不斷深入，和其他人做的事不斷鏈接，然后匯聚成一件大的事情。”
我問小武，每天這樣收破爛，不覺得重復(fù)嗎？他說，淘寶的過程是百分之百享受的，“市場天天都不一樣，擺攤的人撿到啥就賣啥，更新很快，怎么都看不夠、買不完。而且每天都在遇到不同的物件，不同的故事，學(xué)習(xí)不同的知識?！?/span>
路過一個垃圾桶，某些DNA動了。/ 桑榆
比如他曾經(jīng)淘到過一包老信件，厚厚一疊手寫話語，寄給一位叫做敏的86級中大外語系女生。那是一個人在青春最盛時和友人的真情吐露，不知為何流落到了舊貨市場。
小武拍照分享到網(wǎng)上，竟然找到了信件的原主人敏。她說那是親戚收拾舊物時意外扔掉的，能重新拿回，簡直是奇跡?！斑@個時候我就覺得，撿破爛這件事挺有意義，舊物是記憶的載體，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珍寶?！?/span>
敏的信。/受訪者提供
不過，小武生活中另一件和“重復(fù)”相關(guān)的事，就是接二連三地接受采訪。
大學(xué)那會兒，他寫了一篇文章聲討食堂餐飯的不合理定價，迎來了一波小名氣。后來去美國窮游，又成為了旅行小網(wǎng)紅，四處受邀開分享會。畢業(yè)后全職收破爛，地方臺、區(qū)域報紙和央視都被這個奇葩青年吸引，標題起得一個比一個響，“95后的隱世人生” “985畢業(yè)破爛俠”種種，大大小小的報道得有100多次。再熱衷于輸出的人，都難免覺得有些重復(fù)。
而實際上，從自己寫公眾號，到接受各種采訪，小武的表達方式、想對話的人群都在改變。
大學(xué)時的他很外向、很社牛，是學(xué)院學(xué)生會副主席，還是“風(fēng)投和創(chuàng)業(yè)家協(xié)會“社團的社長。剛變成網(wǎng)紅那會兒，他想的是創(chuàng)業(yè)，開個旅游公司，做旅游定制和民宿，很多發(fā)言對標的是投資人。后來撿破爛撿入迷了，搬進了小洲村，建起了自己的舊物倉庫，整個人沉穩(wěn)甚至封閉了下來，幾乎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淘舊物和旅行上。
這時，他渴望對話的其實是自己：“我意識到自己之前一直在試錯，現(xiàn)在找到了真正喜歡的事情，就是舊物+旅行，那我的一生就要專注去做這一件事?！?/span>
從演講臺到沉迷夜行。/受訪者提供
也是在小洲村這段時間，小武和女友淑君開始一起經(jīng)營舊物夢想。性格更加沉穩(wěn)內(nèi)斂的淑君，也觀察到了小武性格上的變化：
“我倆剛剛認識時，小武雖然外表看上去很成熟，但其實挺容易沖動，看到一些杠精的無腦評論就火急火燎地去回應(yīng)。現(xiàn)在的他要穩(wěn)重很多，雖然還是會感到憤怒，但會把情緒埋在心底，表達方式是冷靜的?！?用小武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的想法沒變，你說的我可能不認同，但是我理解”。
之所以有這個轉(zhuǎn)變，淑君覺得，一個原因就是每當(dāng)他吹牛或者激憤的時候，自己都會直接指出來：
“我很受不了虛假或者肉麻的東西，有時候他說得太投入，也許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大概是因為自我意識比較強吧。確實，他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不管別人說他是奇葩還是瘋子，都可以自如地全身心投入自己喜愛的事，這點我很羨慕。但同時，他不太能體察他人的感受，有點過于我行我素了。我覺得這些年里，我們肯定在互相影響，我變得更開放、更大膽，他也在慢慢學(xué)會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
撿破爛五年，越發(fā)沉穩(wěn)。/ 受訪者提供
現(xiàn)在兩人共同經(jīng)營著一家300平米的舊貨店，裝修全部親力親為，總花費不過1萬。小武去淘貨，再和淑君一起整理、拍照、上架、發(fā)快遞，每天都很忙碌。遇到財務(wù)危機了，就在群里大甩賣，再用賺來的錢買更多的舊物。
淑君說，她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因為它不是一成不變的，能接觸到很多人，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還獲得了真情實感的友誼。
撿來的木材改造成的書架。/ 受訪者提供
我問他們，既然已經(jīng)在理想的生活中了，還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嗎？兩位精神吉卜普賽人一致表示，當(dāng)然是淘更多的舊物，出去旅行，一輛車一個帳篷就夠，我們不能停止流浪。
丟棄是不可能的，
物件和人一樣，有它的自由
把舊物從小洲村搬到現(xiàn)在的地址， 搬家搬了一個月，小武舍不得丟一件東西。“你看地上的磚頭我都能撿回來當(dāng)個寶貝，我怎么可能舍棄？”
再舉一個生動的例子：小武有一條大紅大綠的東北風(fēng)棉被，從小蓋到大，跟著他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xué)，從河北到北京再輾轉(zhuǎn)到廣州，從床上蓋的變成地上鋪的，十多年不離不棄。
但就像電影臺詞里說的，一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一件物品也同理。這條心愛的小棉被后來還是給賣掉了——雖然更讓人震驚的是，竟然還有人買。小武說，即使不賣掉也舍不得扔，小棉被跟了他這么多年，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正好又遇上更需要它的人，都是緣分。
“我只能陪伴它們一段時間，不可能是永遠，所以跟它們在一起的時間里，盡量保護好就可以了?！?/span>
小武和淑君都很喜歡收集日記本，那些曾經(jīng)私人的筆觸到達陌生人手中，引起無限遐想。/ 桑榆
小武所享受的，不是“達到目的”的快樂，而是不斷相遇的驚喜。更重要的，是他并沒有被迫去“討生活”，而是努力在做自己渴望做的——羨慕吧。
一件物品的使用是有始有終的，但它的存在可以長長久久。不管是環(huán)保，還是記憶的延續(xù)，抑或者單純是出于審美的欣賞，能被一件物品陪伴并感受到快樂，都是我們的幸運。
就像對待自己的生活，當(dāng)下所做的事也許看似重復(fù)，但當(dāng)你跳出自己的三分地，從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物品的角度看看自己，也許會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各自的動作，也在把世界往更好的意義上連接起來。
一看這手就不一般。/ 受訪者提供
985畢業(yè)“撿破爛”，他是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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